鳝鱼

它在同胞们缠结的躯体间钻来钻去,想要找到一次逃生的机会。
 
它本在一块临近干涸的水田的一个泥洞里,泥洞是它自己钻的,九曲十八弯,四通八达,遇险可进退自如。经验老到的捕鳝人堵住所有的出口仅留二窟,右手从一窟探入,左手守在另一窟,当它从另一窟逃出时,便被守窟待鳝的左手生生活擒,它被放进了一只竹篓。
 
昏暗的竹篓里全是它的同胞,身体纠缠在一起。竹篾的缝隙把盛夏毒日的光芒筛成了星星点点。它试图从缝隙中钻出去,除了被竹篾割破鼻子,毫无成效。尔后就被倒进了这只大脸盆,一个同胞掉在了盆外,趁机溜进了地面的一条缝里。它不知自己为什么没有这么好的运气。脸盆比竹篓更糟糕,连缝都没有一条。想要逃命,除非翻过盆沿。
 
它开始努力,几次临近成功的边缘都被卖鳝人的手拨了回去。
 
它觉得自己死定了。
 
一个人来到了卖鳝人的摊前。所谓卖鳝人的摊,由两样东西构成:一个大脸盆,盛着鳝鱼,鳝鱼滑溜溜的躯体相互交错,刚没过鳝鱼的水向空气中散发着腻味,挨着盆壁的水面犯着一层白沫;一只长木凳,木凳的一头钉着一枚钉子,钉尖朝上,钉子周围的区域被鳝鱼血染成了腥红,不时引来一两只绿头苍蝇,钉子的旁边放着一把刀,刀身粘着鳝鱼体表黏液与鳝鱼血的混合物,惟有刀刃锃亮。卖鳝人就坐在木凳的另一头。
 
“多少钱一斤?”那人问。
 
“十块。”
 
“少多少?”
 
“没少。”
 
那人转身就走。
 
“九块!”卖鳝人慌忙变卦。
 
那人回头看了一眼,摇摇头,转身又走。走出了四五米,卖鳝人才不紧不慢念道:“你去问问,哪家比我的价低,我把一盆鳝鱼都送给你。”那人继续走两步,又转身回来:“称两斤。”
 
卖鳝人开始在盆里捞鳝鱼。每把都捞到那么两三条。被捞到的同胞除了扭扭身体,竟然没有过多的反抗,有的甚至顺从地就擒。
 
这一把抓到了它,它想反抗,可卖鳝人游刃有余的手擒得它骨头发酥,动弹不得,万般无赖之下,它死死咬住了卖鳝人的手。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被鳝鱼或王八咬住之后,只有把它们放进水中,否则它们是不肯松口的。
 
卖鳝人裂着黄牙骂着祖宗把手移进盆中,它趁机溜之大吉。
 
捞的差不多,卖鳝人称秤,恰好两斤。买鳝人表示怀疑,拿过秤称。将秤砣往一斤九两上挂,秤杆猛往上翘,差点翻了鳝鱼,往一斤九两五上挂,也挂不住,遂无奈摇摇头,表示相信,仿佛抓住一个小偷,又没搜出赃款,只好放之一样。
 
“在哪里宰?”卖鳝人问。
 
“这里。”城头人享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福,干不得这落得满手血水的活,他恨不得卖鳝人能送货上门甚至做好了喂他。
 
只要能赚钱,卖鳝人也不会吝惜自己的一点点劳动力,他开始埋头干自己的活。他抓住一条鳝鱼,猛一抡,使鱼头狠狠撞在盆沿上,鳝鱼就失去了挣扎的能力。将钉尖对准鱼眼,用刀背一敲,就戳了个对穿,刀尖游刃有余地在鱼腹上拉出一条口,从咽喉到尾巴,展开,刮去五脏六腑,剔去鱼刺脊髓,然后顺刀切作两段或三段,一条鳝鱼就变成了这样的鱼片。割掉鱼头,从钉尖上挑掉,再将鱼片抹入袋中,只剩下一层皮的鱼片,还在微微地蠕动。
 
它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它觉得是自己逃生的时候了。这时候卖鳝人一般不会注意到它。它开始往盆沿上攀缘。它不是蛇,蛇有鳞,爬树时腹部的鳞竖起抵住树干,相当容易地就上去了。它没有鳞,只有黏液,黏液在钻洞时相当利索,用来攀缘则百害而无一利了。它用尾部死死抵住盆底,头费劲地往上伸,好几次,头还没到盆沿身体就歪下去了。
 
买鳝人早看到了这一切,反正想溜的不是自己买的鳝鱼,他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还煞有介事地背着手在一旁欣赏。
 
经过几十次的努力,它的头终于搭在了盆沿上,头出去了就好办,身体也顺着往外滑,就整个地掉在了地上。地上是同胞们的脏腑,血淋淋的,爬着绿头苍蝇,有的心脏还一张一缩地跳动着;地上还散落着同胞们的头颅,新砍下的头颅,嘴和鳃壳还在一张一合。一旁,卖鳝人手起刀落,又结果了一条鳝鱼的性命。
 
它看着这一切,全身发酥,觉得这个地方不能多呆,径直往那条地缝钻了去。就在它钻进去的一刹那,卖鳝人发现了。
 
“狗日该死的!”他猛地按去,只按住露在外头的尾巴。它猛一挣扎,就整个儿都溜进了缝里。
 
“哎哟,跑了!”买鳝人在一旁捶胸顿足,故作惊讶。
 
地缝的下面是下水道,它在那里看到了早它一步溜走的同伴。下水道的上面盖着石板,石板的缝隙把毒日的光芒筛作一条一条的,使它想起了那个竹篓。偶尔也从那里渗进血水,同胞的血。下水道的水因此也是血红的。下水道四通八达,使它想起了自己钻的洞,只是大了许多,直了许多。
 
它和同伴结伴而行,在里面探索。
 
不知经过了多少日夜,它和同伴随一股污水注入了河里,污水是没经过任何治污处理就注入河里的。
 
这是一条臭名昭著的河,因为“臭”,所以“名昭著”。沿河的造纸厂化工厂肉联厂的废水都往里排,河水几乎是漆黑的,使刚没膝的河水也显得深不可测,临近排污口的地方,则注入一股黄液,仿佛挤了一个硕大的烂疮流出的脓水。河面上飘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易拉罐,冰糕棍,面巾纸,瓜籽壳,猪毛……应有尽有。
 
它们在进入河里后半天就死了,被河水毒死的。它们翻着肚子飘在水面,日渐腐烂的尸体为河水的臭作出了新的贡献。但在临死之前,它们是坦然的,至少它们没死在卖鳝人的刀下,没被开肠破肚,皮肉下油锅,脏腑喂苍蝇。
 
一阵风吹过,河水的恶臭随之飘散,飞入寻常百姓家。在河边活动的人随之捂者鼻子跑开。
 
它们的尸体浮在水面,将随黑水一同注入一条更大的河,然后注入长江,最终注入东海,飘进太平洋。
 
那里,是生命真正的发源地。
 
                        2001年8月10日–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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