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7年了,每次回去,和朋友聚会,说出的家乡话比他们还地道,地道到让他们喷饭的地步,他们一边大笑一边摇头:“你说的话怎么这么土?只有我奶奶会说的土话你都说出来了,好久没听过这么土的话了!”有人甚至直接问我:“你还是在大城市混的人哟,怎么越混越土了?”
不是越混越土,我本来就是这土地方长大的人,说白了,我就是一个土人。
还没离开家乡的时候,很多土话我是不说的,打心眼去排斥,自以为得这样,就比那些俗里俗气的家乡人高雅一截。离开了家,一晃7年,普通话从别扭到逐渐标准,回头才发现,自己发自内心喜欢的,是故乡的乡音和土话。
在家乡的时候,自以为有意识不说土话,自己就不土了,离家来到别处,才发现自己土得彻头彻底,连最基本的普通话都说不好,鼻音边音不分,前鼻音后鼻音不分,平舌翘舌不分。越土越想掩饰自己,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咬,生怕说错一个音,越怕越说错,越错越一个字一个字咬,听得同寝室的北方室友难受:“你说话别一个字一个字往外面蹦成不?”我最终放弃了,采取香港人说普通话的态度,没有鼻音,只有边音,没有后鼻音,只有前鼻音,没有翘舌音,只有平舌音。说出来室友终于基本能听明白了。但听明白了他的大北方优越感也来了,开始纠正我普通话的发音错误:“是苍蝇,不是苍鹰;是发烧,不是发骚……”我的普通话到后来说得基本上像普通话,全承蒙他的纠正。
我的另一位老乡更凄惨,刚到大学时,操着自认为的普通话和室友交谈,室友直愣愣地看着他,毫无反应,他只好再说一次,结果室友也按耐不住了,字正腔圆地蹦出一句:“请说普通话!”
当时,在我艰难学说普通话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对普通话的崇拜,对我而言,普通话就是权威:平时听到的纯正普通话都来自新闻联播,一字一句,关乎整个社会;而在我们那个小旮旯,只有在非常庄重的场合人们才会瘪着嘴说说川普。突然间,周围人都说普通话了,我不由得觉得灵魂得到了升华,同时知耻而后勇,恶补狂补普通话。谁的普通话越地道,我越是对谁由衷地敬仰。
有一次,听到一帮同学正用普通话非常热烈地讨论什么,我立马一脸崇敬地前往倾听。一听才知道,他们在讨论A片里面的情节。不过,这并没有影响普通话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相反,我对普通话更加崇拜了。因为A片从他们嘴里说出来,仿佛都得到了升华。
抱着让A片升华的热情,我更加发奋地学习普通话。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的普通话终于说得像那么一回事了,初见成效的我开始和室友大谈特谈A片,心里还特美:我终于也有让A片升华的功力了。一开始,整个寝室都乐得唏哩哗啦的,时间一长,室友受不了了:“你这人怎么这么淫荡!”
这句话让我好生失落,仿佛一种崇拜突然坍塌了,痛定思痛,很久都一言不发,悟了几天,终于明白,即使用新闻联播的语调说出来,淫荡的内容,依旧淫荡。这句话也褪却了我心目中普通话的光环,还原了其语言本质,它无所谓比方言更崇高,更普及更适合交流而已。
即使普通话在我心目中最为崇高的时候,我见到老乡依旧说方言,一方面自在,这毕竟是我驾驭得最游刃有余的语言;另一方面,觉得不可以如此装逼,装逼是我一贯看不起的,比如一些机构开会,一帮子中国人都说英文,就以为自己很国际了,装啥呢。
光环褪却之后,普通话说得歪腻之后,我越发肆无忌惮地想念家乡话。离家久了,能找个人说说乡音,简直就觉得像过节。和老乡聚会,你一言我一语,无比过瘾,无比亲切,也就在此时,我开始挖掘脑子里最土的乡音,想方设法用到对话中,以把对方逗得哈哈大笑为乐。
从小就说家乡土话,只觉得俗,自卑的时候甚至觉得其格调低下,在异地和朋友说乡音,疯狂说,说得哈哈大笑,竟然慢慢体会出了其中的美感。比如有一次,我这样用方言向朋友描述坐火车回家感受到的重庆的热:“我把脚杆一支出车门,就晓得重庆到了。”怎么想怎么觉得“支”这个动词用得形象,搜遍大脑,竟然找不出另一个可以超越它的词。再比如身体部位:手杆(手臂)、脚杆(腿),它们是连接身体到手脚的杆状部位;脑壳,脑花装在壳里面——多么贴切!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
体会到这样的美感,也渐渐对家乡方言产生了发自内心的热爱。热爱到有事没事都在琢磨,一边琢磨一边乐:真有意思!异地生活,离得远了,反而不由自主地喜欢家乡方言了,这本身也是一件相当有意思的事——如果我至今未离开过家乡,没准现在还在抵制家乡的某些土话。
这种土生土长的文化的烙印,是不可替代的。听说人在临终前说出口的,往往是幼时学会的方言,可见其深入骨髓。
当年在合肥的时候,看到路边脏兮兮的本地小孩,张口就是叽哩呱啦的合肥土话,心想,这些小孩,这么小就土到这种程度了,完都完了!现在想想,我小得满地打滚的时候,不也一口家乡土话了吗?没准看上去比他们更土。的确,我就是这样的土人,并不比他们高明多少。这种土生土长的文化烙印,不就是这样深入骨髓的吗?
最近某歌唱比赛在倡导原生态,其实方言,何尝又不是一种原生态——土生土长在祖国的任何一个角落,扎根其中,充盈着乡土文化底蕴。而对于这样的一种原生态,却很少被保护,相关部门出台的,往往是不准方言在影视剧中出现的禁令,生怕它的出现干扰了广大人民群众的视听,破坏了普通话的普及。普通话的推广和普及那么多年了,成效不大。对于张口就来方言俗语的乡土人,哪里受得了饶着舌去讲普通话!由上而下普及的普通话自然敌不过扎根民间的原生态语言的勃勃生机。从小就学会的腔调,那是有根的!
末了,为了展示这样的根,用最典型的乡土方言造句,以博一笑:
男的是个方脑壳,女的是个怀儿婆,过的生活瓜兮兮,生个儿子哈戳戳……